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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的基础教育领域，"跨学段"成了一个热词。多地纷纷出台政策，遴选小学教师进入初中甚至高中任教。这一现象背后，是出生人口波动带来的师资结构性问题。如今，小学的孩子越来越少，而初中开始迎来入学高峰。
在连续多年的低生育率下，这种变化是可预期的，但正如身处其中的一位小学老师所言，"没想到这么快就（波及）到小学"。也有主动报名的老师聊起这一决定时说，"与其被时代裹挟着往前走，不如自己主动选择往前走。"
文丨王熙媛 周航
编辑丨王一然
32 岁的王衫是在开学前一天才确认，自己要从小学调入初中了。8 月 31 日，她接到镇上初中打来的电话，通知她去报到。等办完手续，她手里多了几本书——七年级语文课本，以及相应的教师用书。
过去六年，王衫一直在南方某镇教小学语文。变化来自上学期末。学校专门组织有中学教资的老师开会，镇教办领导出面，传达市里新政策，"现在可以申请转岗到同乡镇的初中"。
会上，领导鼓励大家积极报名，为此重点讲了行业变化趋势，"说未来几年小学老师会过剩，以后也不知道会用什么形式分流。"王衫说。
担忧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。公开资料显示，全面放开二孩的 2016 年，全国出生 1883 万人，达到近年峰值。此后总体呈下滑趋势，2023 年、2024 年加起来，尚不及 2016 年。上海大学人口研究所一项面向 2035 年的预测显示，全国基础教育在校生规模届时将缩减超四成，师资需求缩减超三成。
王衫所在省份，出生率在国内还算靠前，但她听说，全市在校小学生今年少了近万人。她也感受到，镇子上能过儿童节的孩子越来越少，中心小学人数变化尚且不大，但另外两所规模较小的，已从六七百名学生缩减到了三四百名。
叠加人口流动因素，越往农村，学生锐减现象更明显。去年王衫去村小监考，二年级还有七八个学生，一年级只剩四五个，还有些学校因为学生太少直接撤校。
另一方面，当地初中则在今年迎来入学高峰——从原来八九个班，一下增加到十多个。隔壁镇人口更多，今年初一达到 20 个班，王衫说，隔壁镇因为教师缺口更大、主动报名人少，"会强制一些小学老师去初中"。
王衫是自己主动报名的，但等了一整个假期，她才接到通知自己去初中报到的电话，"只能很狼狈地准备"。
和小学生变少一样，初中生变多也是全国性的。比如广州教育局就曾公开表示，2025 年到 2029 年，预计初中生将逐渐增加。当地探索"潮汐学位"来应对，新建九年一贯制、十二年一贯制学校，"内部可滚动调配资源"。
●图源东方 IC
今年，许多城市都陆续出台了类似转学段的政策或方案。老师们根据体感大致将其分为两种：一种是自己报名然后筛选，另一种直接通知到个人。
在山东某地级市，据报道跨学段调岗的名额摊派到了学校。但不同县区、不同学校做法并不一样，有的是征求报名，有的学校则直接将名额安到了最年轻的老师头上。
当地一位年轻老师也向我们回忆，她是开学前一周突然接到的校长电话，问能不能跨学段调岗。这位老师试图在电话里"反抗"一下，问能不能不去，但领导说，"这是政治任务"。
政策来得仓促，这位老师觉得尤为遗憾的是，没能和之前的学生好好告别。一些学生开学后还发微信或写信给她，她只能回复说，"是正常的工作调动"。
有的城市看起来准备更充分。在中部某省会城市，7 月末，语文老师李冰冰收到学校通知，今年可以转学段调岗。政策挂在区教育局内网上——幼儿园老师可以申请转岗到小学，小学老师可以申请转岗到中学。
一开始，大家还以为"填个意愿就好了"，但教育局专门组织了面试，比如语文老师，需要随机抽一篇初中课文试讲。李冰冰所在的小学有八九个人报名，最终只有两个人通过。
李冰冰过了一遍初中课本，提前备课，成了少数通过面试的人。原本她以为后续还会安排培训，但等了一个暑假没等到，直接上岗了。
确实也有地方专门展开培训。今年 3 月，杭州富阳举办了首期"跨学段"任教储备师资培训班，新闻上说，当地为 50 位小学老师配备了优秀初中老师做导师，组织大家进入初中课堂听课、评课，"沉浸式体验初中课堂"。
当地将这种举措称作"下往上"挖潜培养，而另一个对应举措则是"上往下"招聘储备——招聘"跨学段"老师，前三年在小学任教，期满再回到初中任教。
就在两年前，全国小学还在迎接"全面二孩"政策带来的入学高峰。来自教育部的数据称，2023 年全国小学招生 1877.88 万人，比上一年增长 10.37%。陈丁丁记得，她所在的北方某县级市，当年一下新建了好几所九年一贯制学校。
今年，陈丁丁申请从乡镇调入市区，也被分到其中一所。因为小学老师满了，她被安排到初中九年级，还被委以教研组长的工作。
过去陈丁丁一直在小学低年级，教拼音、基础词汇，现在一下来到九年级，她提出自己没法胜任，但领导说，30 岁的她在学校已是资深老师了，其他大部分老师都刚工作不久，其中 2/3 还都是合同制的临聘。
工作了一段时间，陈丁丁觉得，整座学校都像为了应付生育高峰期临时组建的"草台班子"，甚至只盖了小学教学楼，初中部只能借用隔壁高中校舍。
开学一周后，军训结束，陈丁丁和学生们同步拿到了九年级课本，看着里面的文言文，说实在的，她没什么印象了，至于虚词的几种用法之类的知识点，更是"早都忘了"。
她只好硬着头皮上阵。每教一篇文言文，都要花两三天时间准备，在网上下课件、对照教参，把遗忘的知识一点点补回来。她的同事，一位小学转来的英语老师，则选择每天去旁听一节老教师的课，再自己试着上一节。
●图源东方 IC
刚开始陈丁丁很焦虑，"怕教坏了孩子"，但当她得知学校在全县排名倒数后，倒是觉得松了口气，"压力瞬间小了"。
之前在小学，陈丁丁其实挺享受课堂，有种一呼百应的"爽感"。不过现在，她说自己的心态是，"爱听听，不听拉倒"。学生们也鲜有反馈，没人提问过。
小学和初中课堂氛围很不一样。她给学生们播放名人朗诵视频，不像小学生那样热情洋溢地模仿，初中生们只在那笑，"估计大家觉得很矫情"。最后学生们读得昏昏欲睡，陈丁丁现场点评，"从你们的朗读中，我一点也看不出，你们对祖国的热爱之情"。
她也不敢让学生知道自己是从小学调来的。学生们在底下聊闲话，她差点习惯性命令，"坐好端正""小眼睛看黑板"，但转念一想，"九年级不能用口令了"，她克制过去多年的本能反应，转而淡淡来上一句，"坐好了"。
对跨学段任教的小学老师而言，大家普遍需要一个适应、学习的过程。湖南某乡镇，数学老师小鱼到办公室第一天，发现电脑里有个文件夹，是过去十年的中考题。她挑出自己当年考了满分的卷子，重新做了一遍，这次只得了 101 分，压轴的二次函数最后一小题，没解出来。
连着几个晚上，小鱼没怎么睡好觉，一直在网上搜教学视频，做卷子。
她接到校长电话的时间也很仓促——开学前几天，联校（小学和初中联合体）临时决定要她去初中教书。电话里，她愣住了，几分钟后才答应。
"第一反应是震惊，怎么选了我？"她后来琢磨，也许是因为她是外地的、没结婚，又是新来的，相对好调动。
她答应的理由之一，便是担心生源下滑，未来可能离开讲台。她所在的镇小，上届六年级 47 个孩子，今年只剩 26 个，再到二年级腰斩到 14 个。也许过不了几年，整个学校就会合并到镇中心小学。她还听卫生院的医生说，两万人的乡镇，"今年只出生了 40 个孩子"。
初中目前看来还很缺老师，除了数学，她还被安排上物理课，她只能在深夜做完数学卷子，接着做物理卷子。
一位已到初中一年的老师觉得，"打破绝对舒适区就是难受的"。去年刚到初中，这位老师用暴饮暴食来抵抗焦虑和压力，还提出要回小学，但领导不同意，一直挽留；直到第二学期，她才适应新的节奏，开始体会到新的成就感。这体现在学生们的考卷上，也体现在课堂上——讲更深入的人文知识，和学生产生精神共鸣的时刻，"会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"。
这份适应当然离不开她的努力和勤奋，她形容这种努力时带着一些自我调侃，"可能调我上来，就是因为领导喜欢我这样的‘牛马’"。
多地小学老师都告诉我们，面对跨学段的新政策，大多数人会选择保守观望，又或直接抗拒。初中有早晚自习，工作时间更长，升学压力更大，这些是小学老师不愿转去初中的普遍理由。
王衫说，她这样主动报名的"属于极个别"。她想要离开的理由也颇有代表性，在小学当班主任实在太累了，"我觉得换个新环境，生活可能会有转机"。
在小学的日常工作里，上课往往是最轻松的部分。真正让人耗尽心力的是下课之后的各种杂事。今天统计买医保情况，明天统计买校服情况；又或者搞防溺水教育、消防教育，每项工作都要"留痕"，打卡到位。在学校，她需要不停说话，下班回到家，说话力气都没了，但微信来一张表格，又要马上行动起来。
除了班上近 60 个学生，她还要面对上百个家长。家长们需求也不一样。有的家长嫌老师烦，还有的又埋怨老师沟通不够频繁。
王衫已经结婚数年，但还没要孩子。她解释，这主要也因为工作累，这两年自己总往医院跑，"照顾自己就够累了，普通人怎么还有勇气再去生一个小孩？"
王衫没觉得教师是份多么崇高的职业，反复强调自己只是普通人。她上的是普通大学，毕业后回到老家，又像许多人一样，为了稳定和福利考取编制。可现实并不如想象般"上岸"，她也不担心分流一类的未来，"这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，没有那么值得留恋的。"
这听起来像一个悖论，一方面，小学老师面临过剩的境况，另一方面不少人觉得工作量简直难以承受。王衫说，老师们也讨论，学生变少，是不是可以小班化教学，但大家也觉得不大可能，"财政不支持"。
●初中的学生送给李冰冰的教师节贺卡。讲述者供图
每个和我们聊的小学老师都认可，班主任工作实在太辛苦。在省会工作的李冰冰形容，"全天不停在旋转的状态"。
她已经干了六年，见证了这份工作如何越来越忙碌。对她来说，"只有上语文课那 40 分钟是我的舞台，很开心"。学校新增了午餐服务、午后延时，老师要看餐、维持纪律，"整个人被各种事务裹挟着。"但她说，当地对教师的补助并没有到位。如今她评价这份许多人心中的体面工作说，"性价比已经不高了"。
其实从去年开始，李冰冰就在思考，要不要继续留在小学。她读了非全日制研究生，内心想去到更高平台，考虑考公。今年看到跨学段政策，她觉得或许是一个契机，但也犹豫好一阵，万一去初中更累了怎么办？
网络上，这两年有着不少关于教师行业未来的讨论。面对可能动荡的铁饭碗，人们态度有些分化。有人悲观，觉得未来没法抵抗，开始思忖要不要读个研，继续走向高中，或者考个公。也有人淡定得多。陈丁丁就不担心这点，"我们有编制的不焦虑，就算乡镇上超编了，也会往市里调"。但临聘老师可能没那么好运了，她原来工作的小学，五六个代课老师，她说今年就全辞退了。
李冰冰的想法是，"与其这样被时代裹挟着往前走，不如自己主动选择往前走"。这也是她报名到初中的两个原因之一。硕士导师也建议她往上走，"你如果一直在小学，就像‘保姆’的角色，专业知识其实没有得到发展"。
李冰冰是那种打心底热爱教育的人。离开小学后，她还放不下原来班上几个特殊的孩子，给交接老师一遍遍说辛苦你们啦，这孩子挺可怜的，"要是能改造好，挺不错的"。
她愿意相信，专业能力达到卓越的程度，"就不会担心失业"。不过现在，她也有烦恼，到了初中，依旧被安排做了班主任。和王衫一样，她到初中更重要的原因，其实是不想继续当小学班主任。
她找到初中副校长，当面说自己的情况：年纪奔三了，还没有成家，确实有婚恋上的压力，希望不接班主任。
"但领导觉得新老师经验太欠缺了，还是让我带吧"。她的语气很无奈，"唯一有点盼头的是，在小学语文老师一直要当班主任。到初中之后，班主任可能会是轮流制。"
（应讲述者要求，文中人物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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